Sein
雨季会降临赤地
 

《白雀梅 | 一·[窥春昼]》

22Gen.G

群像 | 朝鲜背景





0

 

郑志勋启程的那一日清晨,天不过蒙蒙亮,金赫奎在临海的阑下送他。

府上的人已然尽数起身,候侍在门外两侧,三两而聚。不过灯火不亮——金氏的主人在战场上受过伤,身上落下不少陈疾,眼亦不可在暗中窥光。

汉阳派来传旨的秘使早已在府外等候。那传信的人摸黑进进出出,险些绊倒在低矮的门框边上,催促三遍后,声音也急了起来。

“该启程了,金氏大人!”

平安道多处靠海,地方偏僻,每及年关便气候湿冷,哪怕已经在此安家数年有余,冬日的尾巴依旧难熬。

金赫奎肩上披着一件旧时的大氅,皮毛漆黑,是早年亲手猎的山狼。他望着黑墨般的海面波涛卷涌,总算出声,声音很平静。

“你去吧。”

跪在堂下迟迟未动的人这才弯下笔挺的脊背,朝上座深深拜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比想象中快多了,我教给你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此行异常凶险。”

腊月里染的风寒还未好全,金赫奎说话的时候吃了风,有些咳嗽,行动缓慢地拿起摆在一旁的斗笠为郑志勋戴上,在下颔上系好带子,理顺玛瑙与蜜蜡串成的珠链,最后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膀。

“汉阳不比此等穷乡僻壤,是赌命吃人的地方,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郑志勋应允了,同金赫奎拜别。

一礼罢,他站起身恭敬地退至门边,久而未出,又固执地撩开袍褂跪了下去,再行大礼,久拜不起。

 

金赫奎扶着阑干起身,这两年他的身体愈发不佳,只不过几步的堂内也走了许久,最后来到郑志勋俯倒的身前,再一次伸手抚上远行人的肩颈,感觉到掌心传来轻微的战栗。

“今日出了此门,你就是金氏之主。”

他的手微微发凉,那一刻金赫奎不过是一个哥哥罢了。

“我既用你,便信你。唯有一点你要谨记,万般行事,切莫违背本心。”

郑志勋看着那双满是薄茧和疮疤的手落在自己肩头,像是下定了决心。

“是,兄长。”

他不再停留,起身迈出门,昏暗的火光里,帽檐下细斜的凤眼划出一道狭长又凌厉的光。

 

金氏的家臣和庶孽中人不舍地簇拥着郑志勋,将他送上马车,再看着一队人马顺海岸边崎岖的小路远去,背影很快就被惨青的厚雾吞没。

屋里的人这才走到屋檐下,隔着院落低矮的泥墙目送。海面上依旧漆黑一片,凛冽的海风中裹着咸湿的沙砾,仿佛细刃在脸颊上刮出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让整颗心都陷入隐隐的阵痛。

他的眉间锁着散不去的忧愁,这份凝重藏在那填不平的沟壑中已然八年,好像总算能与他了结。

底下的家臣忙上前搀扶,替他裹紧外袍,一边道:“风浪渐大,雨就要来了,您要小心身体……”

金赫奎闻言,又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可浓稠的青雾早已遮蔽了去时的路。

路的尽头,汉阳的气数,郑志勋的背影,他想望的一切全然不见。而龙川亦如他来时一般,愁云惨淡,一人一马,雾里孤身,心无归处。

到头来,时局动荡,生死飘零,谁人都不过海风一砾。

 

 

 

01

 

龙川距汉城路途遥远,一行人走了二十余日,正是二月抬头。

春寒料峭,过了宵禁的夜间静悄悄的。汉阳城依旧裹在一层厚重的雾里,腾腾的白气从守夜的士兵和两批分守在内外的汉城府官员口中呼出,连城门口烧着的火堆都无法驱散刺骨的寒意。

牙关打战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个胳膊肘杵过来,打醒了火堆边随侍的瞌睡。他闹了个激灵,连忙立直身子扶正歪扭的斗笠,继续微弯着腰等候,给身旁的同僚投去一个感激的笑。

此人好不容易凭着孽子的身份在汉城府混上一个文记的差事,官虽小些却也来之不易,若是误了今夜这头等大事,必要丢去官帽的。

可这夜里好生的冷,小官看为首之人着正三品官服,焦急地来回踱步,忍不住小声问:“这龙川金氏究竟是何人,能叫判尹康大人在此等寒夜里候他一个时辰!”

“金氏一族发家汉阳,因八年前败于蓝白旗党争才举家北迁……”同僚亦小声应道,男人年长许多,蓄着浓密的长须,左脸一块大疤——正是判尹家院门下杂役,给判尹安轿的。

康老役为人热心,常在府衙走动,说起此事,自然娓娓道来。

“当年旧时之臣仅他一人,流放平安道,当个了小官,如若不是主上邸下病重,这才召金氏回宫。”

“那他岂不是罪臣之身——”小官跺跺冻僵后的腿脚,打了个哆嗦,瞪大眼睛。

“什么罪臣!”

老役连忙重重扯下他的袍袖,叫人收声,差点撞作一团,左右瞧瞧见没人发觉,这才压低声音:“八年前你不过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当年这两党相争,斗得是昏天暗地、动摇朝纲,最后只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我可是随我们大人亲眼见过,据说这蓝旗操练了一批秘兵,埋在八道军营之中,尤为忠心,唯有一道虎符可策令此兵。如今人人都想要争抢此号令,而蓝旗又唯这金氏一人独活……”

老役上了年纪的声音沉沉地响在火堆烤出的噼啪声里,低哑得听不真切。

“要我看啊,得金氏投诚者,便可得此天下!”

“那、”小官一抽鼻子,只觉得鼻腔被寒气灌满,不可置信地问,“那这金氏岂不是香饽饽一只,人人皆想攀附?”

不想老役摇摇头,像是笑他见识短浅,只把冻得发红的手掌伸起来,缓缓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他未经修剪、满是泥垢的指甲莫名像一把黝黑的钝刀,在梗粗的脖子上划到末尾——就在这时,城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马蹄声由远及近,嘶鸣着奔来。

 

 

康成洙自早朝时从右相处接到迎龙川金氏的王命后,便惴惴不安,一日片食未进。如今听闻车马声到来,忍着饥寒,眼冒金星地匆匆跑去,随侍连忙举着灯笼跟上。

只见官道上遥遥走来一行人马,去龙川传旨的使吏带了一队十人的护卫,皆是汉城府出去的,见到顶头上司,立马跳下马作揖要拜。

“大人!”

“龙川金氏可是来了!”判尹连忙将他们拨开,往身后的车辇里看去。

龙川府来的人不多,左不过是少爷带了三两侍从和一个家臣近侍,如今正有一人推开轿门钻出来。

金氏举家离朝前,判尹远远见过,这一家只有金赫奎同他胞弟曾是两班贵族。胞弟走的时候年纪尚小,同英俊高挑的兄长不同,生得是又矮又胖,总圆咚咚的一个、裹在翠袄子里,脸上挂俩胭脂点出来一般的红晕,年画娃娃一般,想必长大亦不会有差。

判尹借着火光和灯笼在夜里一瞧,只见迎面出来的男子身材壮硕,脸上饱满、颧骨很高,又因轿内闷热生出两坨红彤来——必是此人!

判尹连忙激动地拖住对方正要行礼的胳膊,大声道:“我们在此等候多时了!”

“金福顺少爷!”

 

没想到被他抓住的男人为难地随着动作摇了摇,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

“小、小人惶恐,我家主人还在里面。”

判尹愣了愣,后头七手八脚想要迎接的人也跟着顿住,只听见车辇里头依稀传出一声轻笑,就有人撑着轿门迈了出来。

他弯腰的时候斗笠上的珠链微晃,虽款式陈旧,衬在那张清癯的脸庞边上,却有如捧着一枚冷玉,即使经历舟车劳顿,水绿色衣袍也依旧整洁熨帖。

判尹看着男子缓缓站直,脖子也跟着仰了起来,面对着那双凌厉摄人的眼睛,用力吞咽了两下干涩的喉咙,艰难张口:“金、金福顺?”

“是。”郑志勋掸了掸衣袖,露出一个很寡淡的微笑,“是我。”

 

 

 

02

 

郑志勋顶戴龙川金氏之名到汉阳,落脚在汉城府判尹康氏别院。

院子不大,来访的客人却络绎不绝,形形色色之人带着礼物拥在门下,一下子门庭若市,险些踏破门槛。平安道来的金福顺不过一介没落两班,却瞬间就成了官僚们争相攀附的对象,珍稀、人参、玉石不要钱似的送入府中,只为与他搭上两句话。

“您看,刚挖来的山参!”

“这可是王宫外护院犬,雪白的!像不像白虎!”

“让一让!让让——”

排起队伍的别院门口,两个挑扁担的汉子正吆喝着从牵了一只白狗的人身边挤过,挑的是两个木头匣子,也不知装了什么,堆在树下的礼盒旁,擦着汗从院前走出,一个小官正拱手奉上一个大竹笼。

“是会说话的鸟!”那人把五颜六色、扑腾着翅膀的鸟凑到竹帘前,殷勤地介绍,“是明朝来的!”

 

“这是敦宁府副丞、八品,宗亲外戚,闲职,士林党的人。”

两个侍从一左一右立侍接礼,家臣侧跪在一旁,低声同郑志勋耳语。

“提狗的那厮,来头不小啊!是义禁府判事全相元的庶子,想必是勋旧党授意而来……”

初来汉阳,都是新鲜面孔,郑志勋如鱼入群,左右不识,听得兴致缺缺。

面前那只硕大若鸡的鸟宁死不从、拼命挣扎,笼子晃动得险些抓不稳,他刚要道谢,就见鸟挣破笼子,扑腾着飞到树桠上,发出敲破锣似的鸣叫。

“咯咯咯哦——”

家臣下一句耳语卡在嘴边,郑志勋和那人隔着竹帘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嘿,会说话、会说……”那人恬着脸讪笑,随后咽了咽口水,心一横、眼一闭,大声学道。

“咯咯咯!”

 

自这只据说会学舌的鹦鹉挣出笼子落在屋檐上,别院就再无安生。隔日清晨,郑志勋双眼无神,透过窗棱看这只染了色的山鸡气沉丹田,大声打鸣,闹得府外两只白狗也跃跃欲试——故而鸡飞狗跳,久不得安宁。

他忍无可忍,翻身坐起,喊道:“畅贤啊!”

“在!”靠在堂下睡得正香的家臣立马坐起,斗笠磕到柱子,撞得眼冒金星、走路不稳,还是赶忙绕过屏风,如临大敌般地四处张望。

“哪里有刺客,少爷?”

“外面,屋檐上。”郑志勋无奈地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在软被中盘起腿,“抓了炖了。”

“是!”

洪畅贤赶忙应道,也顺那条纸缝看外面,瞧见矮墙上踱步的鸡,顿时眼前一亮,直接推开窗户一脚蹬了出去。

他功夫不错,三两下就抓着了山鸡,拎着翅膀跳在院中,口中还念念有词。

“别叫了,再叫刺客还没来,我家少爷就给你吵死了!”

屋里只留下郑志勋一人看着窗门大敞,凉风直灌,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睡意全无。

 

 

直到中午用膳,刚上膳桌,郑志勋还没动筷子,就见大少爷的陪侍又巴结地跑过来给他奉菜。

带来的食盒里是两样时新菜色,清炒的春天才有的椿芽和浮着葱花的酱汤,看得叫人食欲大开,随侍摆好桌,说是大少爷的心意。

自从金氏一行人住进来,饮食起居都是判尹的嫡子康泫亲自安排照拂,以示重视,故也不怪他殷勤。郑志勋点头谢过,从礼数的筷子先落在椿芽上。

那随侍知道金福顺是个脾气不错的,又和金氏来的家臣打好了交道,此时就坐在屋外台阶边上,与他们攀谈道:“我们大少爷又在雀阁设筵了,他说啊,今晚要邀您同去!”

洪畅贤走到屋外,装作不经意地问:“雀阁是何等地方?”

“欸!你有所不知,雀阁啊,那可是汉城中最大的妓房……”

那小厮怀抱双臂,神情迷醉,笑眯眯地说。

“大少爷说了,您去过一定不后悔!”

 

 

 

03

 

康成洙身居高位,嫡长子康泫年纪尚轻,就在义禁府有六品都事之职,近日还有望跻身弘文馆,同辈竞相攀附,是两班公子哥中的红人。

郑志勋这些日子常被康泫捎带着,和一帮年纪相仿的两班少爷林间煨酒、高楼赏月,为的就是那些假意送礼、实为打探的人相信他这副懒散庸碌的假象。如今这雀阁更无推脱之理,自然得去。

于是当日晚,他就一席靛青浮着浅墨云纱的缎袍,与康泫一同走进了雀阁的大门。

虽说是汉阳第一妓房,这儿的门面却不显眼,需弯腰穿过一扇上悬“洗玉浮珠”匾额的低矮木门,方才宽敞;走过回廊,又有绿瓦角门,门上对联写“清溪数点芙蓉雨,谁伴凉宵弄横笛”,清雅意境十足;过此门,面前终于豁然开朗。

靡音雅曲,灯红瓦绿,廊桥跨过一湾沟渠,池上已澄着四方热闹嬉笑的景象。

 

“福顺啊福顺,你初来乍到,我特为你大摆筵席!”

身后跟着侍从和一同玩乐的狐朋狗友,康大公子大摇大摆地走在郑志勋身边充阔,自来熟地同他勾肩搭背:“雀阁中的女子都以花草为名,与寻常妓生不同,各个皆擅吟诗作对、又能歌善舞!”

身旁的公子哥忙巴结道:“是是!在此处,各花各有各花香,想摘哪朵就哪朵!”

此话暧昧不明,跟班们一时会意,都不怀好意地笑作一团。郑志勋没什么表情,好在混入人群,没叫人发觉。

“康公子。”

一语未罢,桥头就有三两美艳的女子恭候已久,上前相迎。

嫡公子身份尊贵,又是今日贵客,很快左拥右抱,软玉温香在怀,念道:“那自然还是桑花娘子万中无一!”

他怀中面容姣好、眉眼低顺温婉的妓生一展笑颜,康泫心花怒放,颇为豪放地大手一挥。

“开席!”

 

 

筵席摆在临水的高台上,菜肴美酒早已摆上,美人入怀。

各色艳丽的裙摆如同朵朵乍然绽开的骨朵,乱花渐迷人眼,女子们嬉戏打闹、奏乐起舞,池中倒影顷刻间便被拂来的晚风吹皱,揉碎成一泊凌乱的月光。

康泫虽说是为金福顺设宴,可喝上两轮酒,就在桑花的怀中乐不思蜀,早将他抛之脑后,只当他与石榴裙下的登徒浪子,或是抱着美人滚作一团的醉人一样,在温柔乡中醉生梦死。

却不知郑志勋颇为清醒地靠坐在角落里,冷眼瞧着各个举止浪荡,妓生被他们架在胳膊下,藕色薄绡中的胸/脯呼之欲出,雪白一片,脸上明媚的笑意暗藏着厌倦与疲惫。

不想再看,郑志勋转过头去,吩咐随行来的家臣借出恭为由去四处查探。

 

洪畅贤刚领命离开,康泫蓦地一拍桌案,忽然大发雷霆。

“滚开,下贱东西!”

原是他身边有一个妙龄少女服侍,左不过十三四岁,顿时跪倒在地,抖若筛糠,口中细蚊般喊着大人饶命,却被康泫更大的吼声盖住了。

“你一个扇子都舞不好的雏/妓,谁让你上席的!”

这番动静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康泫喝得脸红脖子粗,低头看着女孩弓成小虾般的背,忽然无情地踢踹了一脚。

他怀里的桑花暗道不好,连忙抚摸着康泫的背脊柔声安抚。

“少爷,这个孩子还小,不如……”

可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康泫随意丢开,重重跌落在一边。

喝得半醉的男子蹲下身去托起那张泪流满面、惊恐的小脸,露出嘲弄又低劣的笑,嗤道:“娇柳虽黄,到底上不了台面。”

郑志勋挪动身子避开滚落金瓶洒出的酒液,看着桑花顾不上疼痛的臂膀,急切地抓来小厮吩咐。

“快去叫公子来,快!”

 

 

 

04

 

“公子是谁?”

“妓房里哪里来的公子!不过是妓生下的野孩子,女人堆里长大的,能有什么用场!”

“我看今日这雏/妓怕是要遭罪咯。”

一群人乐得看戏,旁又有人调笑,听说是筵席闹出了幺蛾子,三两散客也来凑这个热闹。还有人在一旁附和,狐假虎威。

“都是她败了您的兴致!”

康泫是今日施恩相公,好不威风,却被拂了面子,急着找回场子。转念一想,他抓着辫发将女孩提起,大声说道:“这样,我便把你先赏给今晚的贵客,福顺啊!”

郑志勋忽然被推出人群,只得抬眼瞧去——年幼的妓生实在太小,连头发都未曾盘上,如今疼得小脸煞白,小声呜咽,再近一些那些滚圆的泪珠仿佛都要落到衣袖上了。

他微微蹙眉,眼神发暗,无论康泫怎么催促,都一步未动,一言不发。

康泫见郑志勋如此扫兴,竟叫他下不来台,一时间怒从心起,双目圆睁,厉声吩咐。

“拿着!”

 

见他们僵持不下,桑花急得攥紧裙摆,开口求情:“大人……”

她正要上前跪下,突然被一把托起,有人快步上了高台,声音爽朗散漫,在如此境况下居然还带着几分笑意。

“大人火气不小啊。”

来人从桌上拾起那把扇子,一张绣花的墨色扇面唰地一下展开,在修长的指尖上翻转舞动,折扇顿时如玄蝶翩飞,叫人眼花缭乱。

郑志勋竟生生从短短一段舞扇上瞧出暗藏的锋芒,仿佛此人舞的是一把尖锐的利刃,寒冷的杀意让他想起深秋龙川海边的冷雨,凉意霎那间刺入骨髓,夺命封喉。

明艳的青绿色掠过丹红的水面,惊起一片涟漪,来人仿佛一只灵巧的翠鸟,扇子一收,露出一张玉璧般白皙的瘦颊,淡色唇间笑意若隐若现。

扇柄轻飘飘地打在康泫的手腕上,却是叫他虎口发麻,吃痛松开辫子,妓生得了自由,连忙扑进桑花怀中。

康泫气急败坏地抬起头,却感觉一股劲风扫来,霎那之间、就被骤开的扇面直抵住咽喉。

 

 

这段招式下来,可谓极有章法、赏心悦目,一时惊艳的呼声同喝彩四起。

可在郑志勋眼中,那实在是极为完美的一刀。

稍一用力,就能直接切断整个脖颈,康泫的头颅会完整地掉落下来,血溅当场——可惜那只是一把柔软的扇子。

顺着扇柄看去,墙下挂的红灯笼将他的面孔染上半边殷红,来人映光的眼眸恍如夜猎时偶见一弯冰泉残月,潭水黑得发沉,那影子凭春风也吹不出分毫波澜。

正若潭中窥月,他被郑志勋一瞧,便轻巧地笑了起来。

一笑那张脸便多了几分暖意,眉眼舒展,锋芒微敛,倒春寒一样的生冷正在慢慢褪去,他就变得和灯笼一样、立在红尘俗世之间,被染上含混的红色。

那应该是美的,美得叫人难以忘怀,可郑志勋却在那一刻感到十足的冷意。

此人绝非等闲,他甚至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揣着匕首行过夜色间、手上沾过血的人,如何都错认不了。

 

韩王浩虽笑着,手上却愈发用力,逼得康泫脸色通红。

冷汗顿时滑落额角,仿佛锋刃已经划开了他的喉咙,康泫又惊又怕,方才的威风早已丢得一干二净了,只听韩王浩温声道。

“区区舞扇而已,小人也是会的。”

 

 

 

05

 

庆尚道星州,夜色正好。

风只是微凉,在林间席卷而过时树影攒动,弯曲的羊肠小道上慢慢行来一骑马之人。

枣红马膘瘦,比寻常的马亦要矮上两分,只胜在腿肚结实有肉。

乘它的人亦没三两行李,端正骑在马背,松挽缰绳,一身看不出花样的鼠灰色布衣,背上依稀背了件巨大的物什,边走还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举荐他的熟人给的地址在庆尚道以西。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庆尚人,崔玄凖很轻易就辨认出那一处小山谷就在星州外山之中,就算他晓得如何抄近路,小马脚程仍是太慢,来得还是比约定晚了两日。

三更夜半,深山里再无他响,也无亮光,他几乎是摸黑前行,神色却十分轻松。

走过一处陡崖,行至下坡,崔玄凖抬头仔细看了看埋在三两云层中的稀星,辨认方向,随后有些纳闷地道:“是这里啊……”

 

话音刚落,左右两侧的树丛就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声响,远超出虫兽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疾速逼近,划出一道刺耳的响声——那是一把点在地上拖行,即将砍来的尖刀。

有杀气!

崔玄凖眼神一凛,立刻翻身下马,堪堪躲开两支暗中射来的箭矢。他落地俯身,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反手翻出一个利落的剑花,随即挡住了迎面劈来的利刃。

马儿受惊发出嘶鸣,飞奔跑离,山谷中瞬息间便是刀光剑影。

崔玄凖的剑用了数年,还是他当年离乡时老铁匠打的,这些年将用着,陪他在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怎么也没舍得换。

其实他亦是如此,一把旧剑、一匹瘦马、一心认死理,再搭上少年人半生的寂寂无名。

 

柄上的雕刻已然磨损,锋有些钝了,却在他手里挥砍得大开大合,力道大得出奇。

他侧身挡开两刀,回身沉膝借力,猛然扫出一剑,震得来敌四散在地。黑衣刺客眼见不敌,便不再攻来,重新隐入林间,他们显然对山谷的地势了如指掌,一时之间四周林影攒动,不辨方向。

崔玄凖立在原地,反手背剑,沉声问:“来者是何方人士,还请报上姓名。”

无人作答,他们全身漆黑、臂袖上藏着暗纹,行动利落,明显训练有素。崔玄凖稍一思量,想必是哪家府兵,还以为是自己误闯了谁家地界,忙要开口再作解释,忽闻四周动静皆歇。

听觉一下被放大,风声、鸟叫、虫鸣、还有浅浅的呼吸,全部汇入耳廓,崔玄凖在一片黑暗中合上眼,只听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极其细微的剑鸣唆声。

敌暗我明,不利,要退。

 

此念一出,人已不在原地,崔玄凖敏捷地遁入林间,朝来时之路狂奔。

如他所想,敌人即刻跟了上来,在他两侧一同奔走,活脱脱一副围剿困兽之势。偶有短兵相接,都让崔玄凖轻易挣脱,这般追逐,竟也过了一个时辰,最终堪堪退到崖边上,而那匹枣红小马正立在那儿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

纵使初春,崔玄凖背着重物,已然汗浸背脊,看到马儿,不由大喜,奋力跑去。

“不愧是我的好马!”

 

 

就在这时,另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响起在身侧,人未到刃先寒,锐锋猛地刺向他去牵缰绳的手。

这才觉察出此人气息内敛,步伐又密又疾,同方才的死士截然不同!崔玄凖连忙朝后快步退去,方才堪堪躲开朝面门袭来的长矛。

两人朝崖边且斗且退,短短几步间十数招已过。

崔玄凖以剑刃相抵,只觉手腕发沉,虎口闷痛,知他来头不小,便不再隐藏,借下一击的缝隙从背上厚布中抽手——来人只觉得一阵劲风划过,连忙翻滚后退。

只见崔玄凖躬身而立,手上已然握了一柄重剑,喊道。

“多有得罪!”

接着周身气息一沉,腕间发力,朝他骤然砍来。

 

此玄铁剑一出,不过四五步,来人便处于下风。

崔玄凖早就完全适应夜视,此刻眼中只有脆弱的脖颈、手腕和不设防的下盘,仅需三招便可将其斩于剑下。

胜负已分,纵砍,扫腿,腰腹已在咫尺——

就在这时,岩壁上方骤然生出亮光,有人喊停了这场打斗。

“停,永在!”

 

熟悉的声音一响,崔玄凖立马收势,却依旧被后劲带跑了两步,堪堪停在崖前。

那人还有些惊魂未定,大口喘气,摘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生得有些幼小的脸,高永在和崔玄凖一块抬头,看向站在岩壁阑下提着灯笼的孙施尤,一个在叫苦,一个在埋怨。

“你没说他这么厉害!”

“哥!”

孙施尤脾气倒好得很,显然已在此当了多时的看客,此刻笑得开心极了,招呼崔玄凖上来。

“来吧。”他眯着一双垂下的眼,侧影被灯笼的光照得蒙蒙亮,“大君等你多时了。”

 

 

 

06

 

崔玄凖恭敬地立在堂下,久久未动。

室内只燃东西两盏蜡,光不亮,将竹帘后坐在软榻上雕琢物什的身影照得高大,影子投在帘面同墙上,仿佛一只懒卧的虎,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如同春雨般细密地浸湿梁壁。

他不敢多看,就盯着自己草鞋的面。方才跑了半天,草结已然断裂,稻草的须掉在做工考究、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崔玄凖忍不住吞了下喉咙,朝孙施尤的方向小心挪了两步,扯了扯哥哥的衣袖。

方才打着灯笼进来的时候,孙施尤就同他说过,当今慧宗的第五子咫阳君自从三年前丧兄之痛后,性情多少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一会不论如何,都要多担待。

这个国家这些年死的子嗣太多,能活着就属不易,咫阳君到底是尊贵的朴氏血脉,何谈性情?自己一个讨生活的平民武士,人微言轻,何来担待?

崔玄凖老实巴交地说了句不敢,于是战战兢兢在此候了一炷香。

 

“您要雕到何时去?”

孙施尤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随意打破了有些凝重的气氛,也并未细声细语,上前几步伸手撩开帘子,拿起一旁的烛台借火点灯,一边抱怨:“和您说了多少次,夜里暗,需得多点些蜡烛!”

朴载赫被玉面上一晃而过的烛光晃了眼,只能放下玉雕,叹了口气,总算抬头看着他忙前忙后的门客。

“收声。”

听见大君训斥,崔玄凖顿时吓得僵直了背,胆战心惊地看去。

他本就不知孙施尤是如何来到大君身边的,如今这样的行径怎么看都属实僭越,好像下一秒他们就能掉个脑袋。可他没听出来,大君那一声不重不轻的训诫中满是无奈,声音也不响,分明一点都不生气。

朴载赫训完,立马就把雕的玉胚凑过去给他瞧,是个玉兔捣药。

“怎么样?”

孙施尤看了半天,又给他披了件外衫,颇为直白地说:“耳朵歪了。”

随后不等朴载赫细看,就接过玉雕放在一边,引着他往堂下看去,清清嗓子介绍。

“这是崔武士,字玄凖,我和大君提过的武将人选,您看意下如何?”

 

 

说到自己,崔玄凖立马直呼参见大君,就要拜下去行礼。

他想贵人性情古怪,留用身边之人定是要好好盘查,于是在心中将自己乡在哪村、家有几人、牲有几头乃至兴趣爱好全过了一遍,以备回答。

却不想人还未落在地上,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被喊住了。

“你挑的都好,留下用吧。”

咫阳君声音听上去很低沉,并不威严,甚至还有些带笑,崔玄凖一时反应不过来,直愣愣地问:“啊?”

他抬起头,就见主座上的男人穿着一身用料不菲的月白色里袍,颜色浅得倒像是丧服,只是简单束发,抬起的胳膊上挂着一串珠圆玉润的青玉,其余一应配饰全无。贵人穿得朴素极了,看上去甚至没有身边的孙施尤衣着精致。

朴载赫那张冷着便极有威严的脸庞如今正露出温和的笑意,还对他抬抬手,宽慰道:“别拘谨。”

崔玄凖领命立得笔直,动作非常僵硬,倒是孙施尤气不打一处来地教育他。

“崔武士可是来保护您性命的,您怎可如此随意?”

 

“又有何人,会来此僻壤杀我这个无能之君呢?”

朴载赫笑着站起身,他确是生得高大,身形板正,即便仪态松弛,可崔玄凖一眼就看出贵人习武多年,谈吐讲究,脾性大善,绝非庸碌。

“大君……”

见孙施尤还想再言,朴载赫也只是伸出手,有些亲昵地捏了捏他那玉琢一般的耳垂,摆袖进了内室。

崔玄凖这才在幽幽烛火下瞧见孙施尤耳上悬了一颗极其小巧的白玉坠,雕了个蝉的模样,安静地守在细白的脖颈边,好像一粒明亮的东海珠。

孙施尤垂着的眼底忧色深重,再抬头时已然恢复那副爱笑的模样,对崔玄凖说道。

“走吧。”

 

 

 

07

 

高台上气氛冷凝,无人敢动。

就算那抵着命门的扇子早已撤开,康泫依旧惊魂未定。

他有意结交金福顺,故今日迎客做东。玩伴都知他脸皮薄脾气大,遇此闹剧,现在不把这雀阁掀了怕是不会罢休,个个都大气不出,作缩头乌龟。

“你!”康泫愤然往前冲去,突然被人大力扯住——原是郑志勋抓了他的胳膊,不等他发作,就凑近耳语。

“大人,您的名字刚被放在弘文馆名录上,若是传出去收幼雏作通房……”

郑志勋谏言的声音很轻,没叫旁人听见,可一针见血,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说得康泫即刻酒醒,才发觉自己借着酒疯在办什么荒唐事。

他本就是个没主见的,能被此等小事煽起风来,也能被三言两语泻去火,自己思量一番,忙对郑志勋投去感激的目光,暗道:“多亏了你。”

可思来想去,仍感被冷汗浸湿的后背直发凉,康泫余怒未消,对面前把玩着扇子的公子训斥道。

“你是何人!”

 

妓生眼色快,桑花见他神色稍有缓和,立马迎上去,软绵绵地靠在臂膀上将哄着:“相公大人……”

“这是我们妓房的小弟,养在后院的,不懂规矩,我定会好好罚他们。”

她不着痕迹地将人挡在身后,韩王浩也收起扇子,跟着作揖赔罪,身边的下人收拾好残席,这就呈上了新的好酒,奏乐声渐响,莺燕婉转,花开正好,筵席又重新热闹起来。

“您金玉之体,肚能撑船,休要同这般小家伙置气。”

娇颜醉如花烂漫,鼻上小痣随着红唇开合微颤,康泫即刻就忘了北,被她捧得飘飘欲仙,重新在主位落座,这下可再不忘记金福顺了,只觉得这乡野来的落魄贵族是个懂事的,郑志勋被抓着一并坐下,隔着热闹起来的人群打量那个妓房公子。

 

韩王浩正矮着身子安慰那幼小的妓生,将扇子好端端放在她手中,遣人离开,转头又给受惊的客人们好声好气地道歉,帮杂役抬酒,笑眼弯弯,看着就叫人生不起气来。

混在奏乐起舞的人群后面,他很快就在灯影花红中隐去踪迹,郑志勋再去看时,就只能瞧见那瓣莲叶青背着手在桥下渐行渐远。

或在旁人眼里,韩王浩逢人便言笑晏晏,温声细语,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可郑志勋却觉得入此房如身陷花圃,百花争艳,枝叶花瓣都娇嫩欲滴,唯他一朵冷得伤人,一刃刃尖瓣泛着冷冽的银芒。

如同夜间乍出的刀背上掠过一抹肃杀的寒光。

 

 

雀阁的伽倻乐声直到丑时末才停,桑花将一批喝得酩酊大醉的两班一路送出牌匾下的小门,走在最后的便是今日最为尊贵的金氏客人。

一群人醉生梦死,但郑志勋神色如常,清醒自持,好像根本不曾迷失在酒乐与女人带来的、昙花一现般的欢愉中。

他弯腰走出角门,礼貌地对她点头致谢,才上轿辇。

总算归于宁静的楼阁内,桑花穿过一道道门房,走完狭长的回廊,在一扇敞开的隐门前停下。

妓生们团团簇簇地都候在门口,见她来了,忙让开一条道,让桑花畅通无阻地来到里间。昏暗的烛火中,女子恭敬地盘腿坐下,轻声说。

“公子,确认过了,此人确是龙川金氏。”

隔着一面薄薄的山水屏风,韩王浩正在执笔写字,闻言不过挑了挑眉。

 

细细的毛笔尖沾完墨,绢上的字迹细小又工整,笔锋凌厉,根本不像出自低贱庶人之手。一页细长的纸写完,他没什么表情地将它装入信筒,亲自走到窗边给鸟儿绑上。

见燕隼振翅而飞,韩王浩浅浅笑着,听不出喜怒,在夜里喃喃自语。

“以后要常见面了,金氏。”

他的声音落进即将燃尽的摇曳火烛里,下一刻便被窗外吹来的风熄灭。

 

 

“哥……”

崔玄凖跟着孙施尤迈过院门,一路上总有些欲言又止,自己的近况倒被问了个七七八八,最后眼见屋企近在眼前,还是忍不住问道:“哥为什么会跟随这样的君主呢?”

他没有问,但未说完的话语早已在纠结的神情中道明了,孙施尤知道他的脾性,不过莞尔一笑,按着崔玄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

“大君是什么样的人,你会自己看明白的。”

他安顿完崔玄凖走出星州牧角门时,天色已然渐亮,春寒不再,登高远眺,东方乱云中泄出一抹春昼微光。

一只燕隼正在天际下滑翔,听见口哨,便朝他飞来,盘旋两圈,乖巧地停在栏杆上。

孙施尤从它的腿上取下信笺展开,只见上面劲瘦的笔锋如此写道。

 

“春生汉阳,金鳞现,花期到。”


 
评论(26)
热度(1212)
  1. 共8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Sein/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