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in
雨季会降临赤地
 

《白雀梅 | 二·[毒泷雾]》



08

 

剑直直地扎进砾石地里,一只大手随即扶上来,崔玄凖用手背随意抹了一把汗,累得气喘吁吁,摆手示意休战。

他热得耳边嗡嗡作响,面前的高永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面颊通红,却还是不依不饶地举起剑刺来,口中大喊。

“再来!”

这一下在耳边放大,崔玄凖精神一紧,无奈地矮身躲过一击,一脚踢起剑来挡在身前,应付高永在已经毫无章法的挥劈。

他们练了近一个半时辰,早已卸力,只剩一股不服输的蛮劲,剑锋相接的地方传来让崔玄凖虎口发疼的力道,震得他往后退去,反让高永在越打越兴奋。

这小子想把我吃了!

崔玄凖心里叫苦不迭,余光瞥见屋里走进来一个人影,想也不想就高呼:“哥!救命——”

“歇歇吧!打了一下午还不够,你们是要把这儿屋顶掀了才罢吗?”

孙施尤向来乐得看热闹,见里头剑气纵横、飞沙走石,阵仗很大,便提着茶壶立在边上给他们倒茶,调侃完了又招呼道:“来,过来吃茶。”

 

哥哥讲话还是有用的,崔玄凖向来听话,脚下疾步退去,叫高永在攻势一断。小孩子泄了劲,总算也知道疲乏了,不悦地跟上来,两个人边走边拌嘴。

“再来啊,把你的大剑拿出来!”

“你打不赢的。”

“切,我还没拿我的矛呢!”

“上次你就没赢我。”

“……欺人太甚!”

眼见高永在又要挥刀相向,崔玄凖连忙躲到孙施尤身边,拿起他倒好茶的碗盏一饮而尽。打了半天,早已口干舌燥,喝什么都如牛饮水,足足两碗下肚才发觉味道不对。

一旁的高永在早已一口喷了出来,面如菜色,看看孙施尤手里拎的壶,叹了口气指着问:“哥,这又是什么新鲜东西啊?”

“哦,我早上刚想的,黄瓜茶。”孙施尤举起手里的茶壶,还特地打开给他们瞧瞧,新鲜的瓜片像茶叶一样铺满壶底,囊籽漂浮在水中,他笑眯眯地问,“好喝吧?”

崔玄凖咂吧咂吧嘴,感觉没什么味,刚要夸上一句,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声响。杯盏落地,朴载赫多少有点气若游丝的声音痛苦又无奈地飘出窗外。

“施尤啊,你又做了什么毒害我?”

“你给我喝下去!”孙施尤大声回应,还对他俩笑了笑,指指楼上,撸起袖子转身进屋。

“看看,就是给这个人做的。”

 

 

“唉!你要习惯。”

高永在用袖子擦着额头,给一边的崔玄凖解释道:“我们大君前两年守孝的时候郁郁成疾,身子不好,医员说要多吃蔬果,可大君不喜食,尤其是黄瓜!哥就给他变着花样做黄瓜吃,如此心意,可是每次大君都宁死不从……”

他话音未落,楼上的响声更盛,身体推搡、布料摩擦、言语争执,正在发生怎样的场面并不难想象。

“……你是说哥天天下厨?”崔玄凖听到此处,难免倒吸一口冷气,颇为复杂地问。

“你也吃过?”高永在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长吁短叹,“兄弟啊!不用说了,我懂。”

“糖水腌黄瓜,梅子炒黄瓜,河鱼蒸黄瓜,炸黄瓜花!”

这一下便打开了话匣子,两人像是找到了知己,剑也不练了,口中编排着他们哥哥,就饥肠辘辘地往小厨房走去。

 

楼上朴载赫在孙施尤的威逼下勉强喝了半杯黄瓜茶,苦不堪言,以手抚额,靠在窗边看两个小的勾肩搭背走出院门。

如今还是初春,天黑得早些,余霞残存、染红了半边天幕,葱郁山色正好。朴载赫就这般看了许久,像是在欣赏美景,忽然开口问:“汉阳来消息了吗?”

“还没。”孙施尤刚整理齐了茶碗,答得也十分自然,又转身替他收拾着玉胚边上两卷展开的书籍,上面写的是治国与兵法,“要我盯促他吗?”

 

“去封信吧。”

月榭凭栏,飞凌飘渺,眼看一片冰轮就要转上柳梢。

朴载赫声音微沉,又极为平淡,像是在闲话家常。

“毕竟他只有两个月。” 

 

 

 

09

 

一盘糖渍的黄瓜片摆在郑志勋的膳桌上,瓜翠籽少,碧绿欲滴,极为新鲜。

菜是底下人备的,日日佳肴,挑不出错处。康泫的下人常来奉菜,十分勤快,每每都像承旨一般候着,郑志勋为了等他们,向来吃得慢些。

正逢两个家臣打水回来,他用过三两片,就让随侍留下,给他们吃。

送膳的如今熟识,坐在台阶上吃郑志勋赏的茶,正好忙里偷闲,看他们院里安静祥和,憨厚地笑着。

“这瓜是今日新进的,最新鲜,您还赏了,少爷对下人真好。”

“是嘞!”

洪畅贤倒上一杯茶水,放在郑志勋搁下的筷子边,供他清口,也连连笑应着,不拆穿郑志勋不爱吃黄瓜的小孩口味。

 

只是今日过了许久,都不见康泫身边贴身伺候的随侍,再一问,原来晨起便随康泫入了宫。下人说康泫穿戴官服,没去义禁府,应是去弘文馆考学了。

郑志勋喝过茶,整理了袖袍,似有所感。他猜名录已定,康泫必然在列,此后仕途宏阔,一片光明,便只说再等片刻。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外头就来了喜报。有一人跨进门快步走在庭中,到别院门口,满面笑容地拎了个红漆食盒,口中喊着大喜——原是康判尹身边安轿的老役。

“中了,大少爷中了!”

康老役是康氏的老仆,向来和善,左脸上有块黯疮,据说是他吃多了酒、不慎跌到雪里冻的,如今藏在浓密的胡须中,倒也看不太真切。

他用洗过几次还是有些发黑的手把食盒送到下人手里,给起身道喜的郑志勋还礼,连连说道:“我们大少爷好本事!拔得头筹!宫中贵人赏赐了糕点,少爷好心,特地要我捎回家中,大家一块品尝。”

那食盒打开,里头摆着五个瓷碟,上呈雕工精致的糕点,各作花样。

康老役笑开一嘴焦黄的牙。

“金家少爷也沾沾喜气吧。”

 

 

那点心漂亮,且扑鼻而来一股栗仁酥香,洪畅贤拣了个红梅雕花的,放到膳桌上,看郑志勋再动筷子,一口浅咬下去,大赞美味,遂整枚吃下,品味许久。

老役见郑志勋好好吃完,笑意更甚,直道去要分喜给家中庶孽,送膳的也一道跟去,陪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郑志勋拿起帕子,表现寻常,直到外人都走没了,忽然打个手势,用眼神示意家臣们合上院门、关上纸窗。

这手势是龙川府约定好的,用在战场上,代表突发敌情。四五个闲散干活的人顿时警铃大作,不敢怠慢,确定四下无人,这才齐齐围到房门紧闭的屋内。

几人一字在他面前跪坐下来,紧张地问:“少爷?”

“也该到时候了。”

他从袖中抖出刚刚那枚只浅浅咬了一口的点心,糕饼滚落地上,瞬间失了形状,细细看去,只少了一块酥皮,馅仁完整——郑志勋做了个样子,就悄无声息地丢进袖中,此后种种皆为演戏。

他招呼洪畅贤拿出锦帕,取出一根细银针,慢慢挑开点心。

 

“我们初来这半月,他们不知深浅,且还能按捺不动,如今发现金福顺不过一介文弱草包,文不能武不会,无智又无谋,根本不像他的长兄那般有威胁……”

这些日子的伪装在近侍面前全然放下,他上挑的眼尾和挂着的嘴角都生得冷,如同三月里还未化去的檐下霜寒。

“这群围着的狼必然群起攻之,用什么手段都不稀奇。”

针尖的寒芒刺破糕点薄薄的外皮,露出里头糍糯的栗子馅,凑近了瞧,透着过分鲜艳的殷红。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尖锐的银针在其中碾过,针头缓缓显现出淡淡的乌色。

郑志勋面色如常地举起那根针,透过它看向如临大敌、神色凝重的家臣们,平静地说。

“现在开始,哪里都不安全。”

 

 

 

10

 

春意将近,鲜花瓜果这类玩意开始从各处源源不断地汇入汉阳,供王公权贵们赏玩吃食。跑腿的生意又好了起来,一时间从港口乃至入关处,挑着担、拖着驴车的脚夫穿梭在大街小巷,好不热闹。

“花苗十株……”

雀阁日日招待两班,自然也免不了是他们奔走的地方。

“果蔬一车……这果子不错!”

来人是个熟识的面孔,刚卸下满车的货物,看着底下小厮们拆卸,连忙凑到立在门边核对货单的公子边上,拍拍胸脯保证。

“哎呦小公子,都是老主顾了,怎么还信不过我家点货呢!”

那公子在阴沉的天下穿了一身银红亮色,明艳艳的,更加衬得面如珠玉,常带笑的眼月牙一般缀在皙白的脸上,好看得紧。

可是一开口就是绵里藏针,笑语里带着叫人挂不住脸的刺。

 

“信自然信得过你,但做买卖还是要点算清楚得好。”

韩王浩细细点着瓜品的数量,翻去一页,不经意地说:“你有所不知,去年有一贩酒的姓全,想来是欺负我家姐姐们是女子,次次缺斤少两,后头再去算账,花了好一番功夫呢。”

脚夫在集市赶了这些年,自然知道那姓全的厉害,他仗着自己是个高官通房在外所生,强买强卖、缺斤少两,都是常有的事。年关刚过的时候竟跌进湖里,半个身子都冻上了才被人发觉,早就没了气。

原以为是个意外,没想到叫韩王浩这么一说,瞬间变了味,脚夫也只能讪讪道:“诶、诶,自然不会少了您的……”

韩王浩满意地笑了笑,嘴角一勾,那张脸就暖意纵生,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那还要麻烦您了。”

 

脚夫已知雀阁厉害,不敢久留,点清完毕后,连惯请的茶水都不吃,拿着钱贯飞也似的拉着车跑了。

桑花听见动静,抱着只浑身雪白的猫出来,立在韩王浩身边看他跑远。

还没到时候,她穿得素净,辫发盘得很低,却依旧遮不住娇艳的美貌,见状忍不住好奇:“公子何苦吓他?”

“要他们都老实点。”韩王浩从她胳膊上接过猫,宝贝地喊着小雪,一边和桑花往里头走去,“雀阁后头会很忙,我不希望在这些琐事上出岔子。”

韩王浩说得轻飘飘的,正如他抚摸白猫的手,实则透出一切都尽在掌握的从容。

 

 

他们慢慢穿过廊桥。白天的雀阁就像一块在水底安眠的沉木,没有张灯和丝竹,倒显得苍白、没有生机。他边走边聊起上下事宜,最后问道。

“月末有哪些拜帖可用?”

“有、士林党的崔进士,勋旧党的吏曹正郎李氏,捕盗厅的筵席……还有全氏次子的寿诞。”桑花细细一算,大抵挑了些有用之人说与韩王浩听,“大人意下如何?”

韩王浩替她撩开垂下来的柳枝,总算听到了在意的姓氏,挑了挑眉:“此全氏,可是义禁府判事全相元之子?”

“正是。全氏次子时常来雀阁,都是为霜叶的音律而来,奈何全相元规矩严苛,只到生辰才能拜帖请人,现下已差人送人不少礼物来了。”

桑花说罢,正好走到水榭凉亭旁,浮动的纱幔中坐着个弄琴的女子,玄鹤琴独特的音色从中荡开。

只是铿锵有余,不见柔色,仿佛身在沙场,厉风呼啸,听得人心神一凛。

 

“既是全氏生辰,那就多准备些。”

韩王浩静静地听了会,像是想起什么,笑得颇为愉快:“全氏生辰宴上,会来个厉害的家伙,你得收一收,别叫他发现。”

桑花会意,低头称是,好奇地问:“收些什么?”

亭中乐声霎那由疾转缓,成了寻常勾栏的靡靡梵音,坐在里面的女子回过头,露出一双明媚犀利的眼眸。

“杀气。”

 

 

 

11

 

是夜,整个康府都已经陷入酣睡,偶有三两鼾声和零星虫鸣。

别院的角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人侧身闪进院内,悄然进入房中,只见角落里正燃着一只残烛,火光黯淡,堪堪照亮席地而坐的一圈人。

他们小声争辩,面色被幽幽烛光照得明明灭灭,皆凝重郁结,郑志勋只着单衣,坐在为首的位置上,微微蹙眉,仔细听着。

听到动静,一群人都收了声响,齐刷刷看来。身着夜行衣的男人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露出一张有些疲惫的脸。

洪畅贤对上座低了低头,郑志勋颔首。

“说吧。”

 

“我去打探过了,今日康泫确实得中,糕点赏了一圈,康府其他子嗣都吃下了,尚未发现问题。”

郑志勋闻言点点头,给他倒了碗茶水。

“这点量很小,算不上毒,单吃上一两次害不了病。”他看洪畅贤接过杯盏仰头一饮而尽。说起毒物,郑志勋向来平淡的口气中总会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只是些慢性药,长期服用会让人久病不起,不治而亡。”

洪畅贤饮下两碗凉茶,用袖口擦了擦,还是忍不住向郑志勋问道:“您是如何察觉到有毒的?万一是剧毒呢?万一、万一这表皮也有毒呢?”

“栗仁味甜,那点心咬开酥皮却有一丝苦味混在其中。”

郑志勋忍不住摇头一笑,总算从沉稳的外表下显露出些许少年气的笃定来:“如果他们要下剧毒,就不会谎称这是贵人赏的。我们寄人篱下,有如瓮中之鳖,这种伎俩,还不如直接绞杀我来得快些。”

 

 

这一语罢,无人再讲话。

洪畅贤在心里一个个筛着这些天康氏府上来往的面孔,却发现张张都是讨好的笑脸,怎么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说到底,他们不担心郑志勋的身手和胆识,可汉阳是吃人的地方,太多人的血洗刷过通向王权的石阶,没人能在这条路上独善其身,何况他又身藏虎符呢?

“福顺少爷虽不懂这些,可你善毒,他们不知这等雕虫小技是在班门弄斧,见我们初次未察,也许就会常下。以后凡是入口、贴身的物件,定要仔细谨慎。”

堂下有人开口,是那位当年跟随金氏北迁的旧部,曾为权贵中的瞭哨。他沉吟了一会,覆而谏言:“汉阳之中向来党派林立,可我毕竟离开汉阳多年,时局变化只在一夕之间。虽我在时,知道这些人物同派系,现下也能将他们大致划分,可还是过于牵强了。。”

“如今想要破局,还需知己知彼。”

他满是细纹的眼睛一眯,话中之意亦不言而喻。

汉阳城中暗流涌动、人心叵测,如今他们在明,敌皆在暗,实是不利。可说着轻巧,掌握这些王宫权贵的情报又谈何容易?

 

“若想要情报,总要往勾栏里找贩子。”

另有一常被派去混迹在市集、码头和晚市打探的随侍上前一步,讲道:“酒肆、烟馆、妓房,且要挑气派的、名气大的,达官显贵扎堆的地方才行。”

旧部见言至于此,便转头问洪畅贤:“雀阁那个妓房公子,是何等人物?”

洪畅贤连忙放下茶盏,将这几日四处打听到的情报细细说来。

“他确是妓房长大的,此人生父母不详,自幼被霜叶桑花两个姐姐拉扯大,门路多、脑子快,很是精明。在这道上有两年了,名声不小,且生得漂亮又会来事,大家都尊他一声公子。”

底下的人一听,便有异议。

“可那里不安全,少爷。”

 

妓房总是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区区一处贱所,却可屹立在两班与中人之间,雀阁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也不难猜出角落里藏着多少暗中交易与情报秘辛,不可小觑。他们本就腹背受敌,如何与虎谋皮?

洪畅贤的拳头搁在膝盖上,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又迟疑道:“我记得家主曾说过,汉阳有一极厉害的人物,道上都叫他白雀梅,不如……”

“妓房都尚且惴惴,何谈这等恐怖之士!”

一语未必,已被旧部出言打断,他已然中年、在龙川府时就威望很高,如今众臣自然为他马首是瞻,不再多言。

旧部摸摸颔上浓密的短须,对一直沉思的郑志勋劝谏。

“以我之见,还是找机会试探那妓房公子,看他是否有诚意合作,最为稳妥。”

 

而郑志勋只不过点点头,并不言语,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茶杯,看盏底的苦液不停流转。

 

 

 

12

 

转日,全氏生辰已到,府外张灯结彩,宾客、轿辇络绎不绝,府上筵席大摆,热闹非常。

全康两家祖上是世交,自然要来恭贺。康泫携着两个庶弟同金福顺一道拜礼,跨过院门,全氏立马上前迎接。

“兄长好来!快请上座。”

他们刚过前院,西面角门边上来一顶轿子,随行男女众多。

小厮一见这阵仗,连忙高喊:“霜叶娘子到——”

 

随侍轿旁的公子上去开轿门,就见一个斜戴斗笠的妓生弯腰从轿中下来。

她生得极为明艳,云鬓重重地压在一侧,三两玉钗点缀乌墨中,纱衣上绣满了团簇的山茶,傲得像一树巍崖边上落满霜雪依旧灼目的红花。

缠颈的红纱衬在冷挂的红唇下,叫人看直了眼,半天才想起来带路,小厮弯着腰去引,跟在霜叶身后抱着琴的男子同他善意一笑,到了歇脚的地方,还拿出钱贯打点。

“麻烦了。”

小厮们去接,才发觉那公子生得也好看,就算穿着同周围人别无二致的黛色短褐,依旧皎白出尘,叫人挪不开眼。连忙摆手,只说今日府上人多,一会只等摆席奏乐,休要乱跑,随后便红着耳朵离开。

再无外人,霜叶解下纱帽,从韩王浩手上接过琴,对他恭敬地俯首。

“大人去吧,前庭诸事,属下会办好的。”

 

 

在席上坐了许久,郑志勋倒也不动筷,只是浅浅扫视着这一桌甘旨。

酒香扑鼻,糕点酥糯,台上霜叶已然登场,琴声铮铮,清雅脱俗,实在该是叫人乐不思蜀的景象。郑志勋却并无兴致,只等洪畅贤回来,俯在身边耳语。

“那位公子来了,往后院书房去的。”

他略一点头,悄然起身,无声地离开了席间。

 

韩王浩用这身小厮打扮的衣裳轻松避过忙进忙出的下人,确认方位后闪身进了无人的后巷,在黑暗中猫着腰前进,避开查哨的府卫,停在书房窗边。

他靠在书房下小道边的墙壁上,屏息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确认无人看守以后,将纸窗打开一条勉强容人穿过的窄缝。

撑着窗棱一跃、正欲钻进空无一人的书房时,忽然被一只手从后面一把抓住肩膀,整个人落了下来——韩王浩免不了踉跄一下,心下诧异。

能如此悄然无息近他身的人少之又少,此人步伐轻盈、呼吸微不可闻,简直就像只灵巧的猫。刚要脱身离去,忽然又被擒住了手腕。

扭头一看,郑志勋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胳膊被紧抓着提高了些,生疼骤然袭来,韩王浩垂眼又抬眼,嘴角一弯,朝他笑了起来。

 

 

 

13

 

郑志勋个子高,戴着斗笠几乎遮蔽了大半月光,他五官生得寡相又冷淡,在夜色下的阴影里看得并不真切,就连略微抬头时瞳眸中照出的些许光亮都毫无温度,好像紧睃猎物的豹。

初见不过隔着人群两两相看,此间只有彼此,交错的气息十分平稳,滚烫的手心紧抓着小臂,触感陌生,指腹忍不住摩挲了两下突削的腕骨。

他上下打量着韩王浩,面前的人穿了一身雀阁杂役的朴素布衣,却依旧遮掩不住周遭气韵,哪怕如今冲他笑着,伪装得极好,郑志勋也没错过方才韩王浩回头霎时间向他刺来的生冷一瞥。

“我不跑,公子且放开吧,疼得很。”

韩王浩好声好气地对他说,声调就像一壶煨好的温酒,暖人心脾,叫人听去便能消了脾气。郑志勋倒也不例外,见那细白的臂上已经有些发红,便松开手,退了一步,只是依旧直白地盯着他。

“为何在他人府邸上如此鬼鬼祟祟?”

 

“公子不也在别人府上闲逛吗?”

韩王浩自己揉着有些发疼的手腕,又吃痛地吹了吹,整理起自己有些发皱的短褐来。到底是临时换上的衣服,比他身形宽出许多,动作大些衣摆就会跑出束腰,免不了一阵折腾。

“小人只不过是初次来这么大的宅院,见识短,想四处看看罢了。”他头也不抬,还是笑眯眯的,好像并不害怕被郑志勋揭发。

“若是被抓到,我自然会拉上公子垫背,您怕是不知道我们这种贱民的手段吧。”

衣袖浮动间露出里袍,郑志勋偏过头去,不再看了,只单调地说:“所以就要逛到别人书房里去?”

“是啊,您有所不知,小人自幼如此,看见书就走不动道。”

韩王浩对答如流,扯谎不打草稿,把翻窗说得同从大摇大摆回家门一般自然。

郑志勋不爱在这些歪理上争个高下,何况他也无心给韩王浩的麻烦,如今见此人企图夜探全氏书房,更是在心里落实了他的真实身份,斟酌了片刻,转头朝外走去。

 

 

“公子,一块走吧!”

谁曾想韩王浩理好衣衫,便从后头跟了上来,随在郑志勋后头,好像他随行带出来的小厮,一块走在路上,就再没人投来审视、探寻的目光。

郑志勋知韩王浩正借自己之利,倒也不发作。韩王浩反而嫌这些闷得慌,弯着笑眼同他搭话:“公子不在席上听丝竹奏乐、享山珍海味,来此偏僻小道闲逛,莫不是特意寻我?”

他们缓步走在大道上,郑志勋侧过脸,冲藏匿在远处黑暗里的家臣做了个勿动的手势。

“不如你先告诉我,进全氏书房作甚?”

似乎不曾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韩王浩稀奇地看了郑志勋两眼,觉得他说话直得像缺根筋,一时有些接不上话,忍不住轻笑出声,抱怨起来。

“哪有公子这么问的,我若是什么都说了,还怎么做生意。”

“那你要什么?”郑志勋脚步一顿,有些奇怪地问。

“当然是钱了!”韩王浩更是理直气壮,他摊开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道上规矩。”

 

郑志勋点了点头,忽然冲他冷淡一笑,那双眼睛往上挑了挑,露出点虎牙尖尖,有些孩子气。

韩王浩难免有些愣神,郑志勋已收了笑朝前走去,声音平淡地传来。

“我没钱。”

 

 

 

14

 

康泫和几个贵族公子哥一块上座吃酒,又听霜叶一席悦耳的玄鹤琴,一壶下肚、几曲听罢,兴致盎然,直到随侍的小厮斗胆趴在上席的角落,小声同他说金福顺不见了,这才回过神来。

“看见他往哪里去了没有?”

康泫的声音瞬间脱离了微醺的醉意,一下清明,立刻下席,在热闹的筵席上四处查探,却不见人影。

他快步走到没人处,立刻转头挥了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冷声训斥下人:“我分明叫你看住他!你明知他金福顺是我入金灯的敲门砖,我费了多大劲拉拢他,若是被别人撬走,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大少爷息怒!都是小人的错!”

随侍深知康泫秉性,连忙跪下自己抽着巴掌,嘴上胡乱喊着罪该万死,这才让康泫稍稍消气,此时康氏的下人急忙赶来,凑到康泫身边耳语,说是瞧见金福顺同一雀阁小厮打扮的人走在一块。

 

“带路!”

康泫自从金福顺来汉城,便百般优待,如今到嘴边的鸭子,自然不能叫他插翅飞了。

一行人护送他走上二楼露台,可将后院尽收眼底,只见金福顺正和那妓房公子往西面角门走去,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好一副言笑晏晏的和谐场景,连郑志勋都露出了笑意。

康泫面色渐渐不善,随侍见状,见风使舵地煽风点火。

“您看这个妓房的低贱小生,几次三番引起金氏的注意,定是故意勾他!”

 

 

“没钱?”韩王浩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那个背影,又三两步跟了上去,奇道,“公子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还是两班贵族,怎会没钱呢?”

郑志勋早已见识到他的计算与精明,再加上时不时透出那一闪即逝的杀意,知道韩王浩其人危险,如今心下已定,便不再纠缠。

“龙川金氏不过一届落魄小官,哪里来的钱财,你还是另寻买家罢。”

“等等!”

一语说罢,便欲转身离开,却不想韩王浩忽然凑近过来,双手抚上那根玛瑙做的珠链,又替他下颔上整理了有些松散的系带,口中说道。

“要我说呀,公子到底是两班,切莫再忘记戴玉贯子了。”

 

这般看上去,半个肩膀挨在一块,下巴堪堪挨着额头,他们倒像是举止亲密,只有郑志勋能瞧见,韩王浩正饶有兴趣地睃着不远处的楼宇一角,神情甚美,却分明不是在看他。

郑志勋微微斜眼,便也发觉康泫正在暗中窥探,忍不住皱起眉头,低声警告。

“你这是在自找麻烦。”

韩王浩却不理会他的告诫,给郑志勋理好衣裳,这才松开手,冲他莞尔一笑:“现在不做买卖不打紧,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等公子来同我做生意的。”

他转身朝角门走去,原是雀阁的人就要打道回府了,有人正在喊着公子,韩王浩摆完手,还冲郑志勋眨了下眼,悄声道。

“我在雀阁等你。”

 

 

只留下郑志勋立在原地,眉间紧蹙,转身也消失在拐角,和暗处藏匿多时的洪畅贤会和。

家臣紧忙跟上去,将筵席上的事简单说了,又问:“少爷意下如何?”

郑志勋步子很快,笃定地低声道。

“此人不可用。”

 

韩王浩出了全府的门,挂了这么久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人都低下头,静静地等他指示。

就听他喊了两个名字,立刻有人出列候着,韩王浩冷眼扫视着这座热闹非常的宅邸,转头对一贴身侍女吩咐。

“情况有变,让霜叶下榻全府,探明情况,再来回我。”

他在夜色里褪去所有明媚的颜色,就显得冷厉、静默,好像天生如此。

 

“大少爷您看,此人如此明目张胆……”

“不必说了。”

随侍还欲再言,却直接被康泫打断,他再没有往日随性的恣肆放荡,反而冷静得可怕,眼底精光骇人。

“找个时间,做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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