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in
雨季会降临赤地
 

《白雀梅 | 三·[雨红雀]》

 

 

15

 

三月伊始,才过日中不久,春困就已然追着满屋的人不放了。

扑虫蝇的、洒扫的、研墨的,就连院外的大白狗都趴在太阳底下晒得昏昏欲睡。

这页书看了许久,郑志勋撑着胳膊,已经半合上眼了,忽然窗边吹来一阵微风,花香瞬间涌入鼻翼,他打了个喷嚏,一下瞌睡全无。

“少爷,离晚膳还早,我铺开寝褥您歇会?”

洪畅贤帮他关了半扇窗,关切地凑过去,郑志勋正要摆手,忽听见院门口有人叫唤。

“金少爷在吗?金家少爷——”

扫地的家臣连忙过去开门,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抱了一枝开了大半的春海棠,嫩红的花朵从片片叶绿中抽芽而生,造型别致,是细心挑选的。

“午好!”那小厮很客气,袖子上绣有一叶小小的花瓣,一看就是雀阁的人。

“这是我家公子送给金少爷的,劳请务必收下。”

 

他送上花枝后,也不顾推脱和挽留,转身就一溜烟跑走了。

家臣只得挠着头进来,把花枝交给早就候在檐下的郑志勋,一边抱怨:“这妓房的公子还真日日送花,看来想要结交的心不浅啊。”

郑志勋从枝头取下系了个结的绢条,盯了海棠许久,还是揉着眉头要洪畅贤去找个瓶子插起来。他们找了半天,就寻着个浅口的白瓷缸,将就用着。

海棠下去、半枝淌水,懒卧碗口,倒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郑志勋实在无心欣赏,就看它被摆在窗边,和之前五六个花瓶并在一起,里头插着桃花、杏花、迎春、玉兰……春日里能见到的花,韩王浩都给他找来了。

本身各花齐放,是一番春色照人的好景象,可花香和浮粉实是让人苦不堪言。

他打开那信条,只见上面写着:

“雀阁昨夜海棠开一枝,不知公子花期何时至。”

 

纵使是郑志勋,看着如此撩拨的打油诗,也不经失语片刻。

韩王浩的字细瘦有力、锋芒十足,就算尽量收敛,依旧掩不去那股凌厉的锐劲——这不可能是一个久在勾栏的人写得出来的字。

郑志勋知韩王浩故意暗示,却依旧无心应和。在他眼中,所有靠近攀附之人皆有所图,全为虎符,各个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何况韩王浩尽力隐住的锐利都能伤人无形,本性的水深更无法估量。

话是这么说,可郑志勋看了半天,还是把它仔细叠好,放进一旁的抽屉里去了。

刚折腾完,又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进院子,这下他们倒认识——是康泫身边的随侍,攀着高地板,笑着请郑志勋。

“金公子没歇着正好,我们大少爷邀您出门喝茶呢!”

 

 

春日里踏春出游是常事,康泫约了一伙人,一道去高阁吃茶,那里背靠山脉,可将大半个汉阳乃至王宫尽收眼底,下午光景正好,坐上个把时辰,就可瞧见夕阳。

如今康泫已入弘文馆,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赶上来巴结的人只多不少。

金福顺如今住在康府别院,被康泫携着出入,仿佛已成门下客一般。郑志勋坐在一旁,看这群人颇有兴致地吟诗作对。

康泫来这种风雅之地,没过片刻觉得没劲,一杯好茶下肚,只觉淡而无味,长叹:“要是桑花娘子在此处,那可就好了!”

四下立马高声附和,左不过都是一群只知出入风月场随的狐朋狗友。里头只有郑志勋低头一笑,康泫又觉得他扫兴,放下茶盏,奇道:“福顺啊,你还真是个闷葫芦!女人不睬,乐声不闻,我若不捎带着你,你就大门不出,一点享乐全无!如今出了门也不知玩乐,真是奇了!”

他说着说着便兴致高涨,大手一挥。

“这样,我逗你一乐!”

 

“我年幼时府上常有明朝的商贩往来,曾听过他们不少典故,其中有一个,说的是——人啊,身藏过分珍贵的玉璧……”他从腰上取下一块玉佩,随手掷在桌上,“引来妒羡抢夺,这人也会招惹杀身之祸!”

说到此处,康泫忽然伸手过来勾郑志勋的肩膀。

郑志勋早有警觉,却依旧顺从地被拽了下去,只见康泫凑过来耳语,一双带笑的细眼斜斜地盯着他,手上缓缓用力。

“你说怀揣璧玉,是不是有罪?”

 

 

 

16

 

一声虎啸入耳,崔玄凖听感敏锐,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

就见一只吊眼白虎正立在巨石之上,皮毛油光发亮、碧眼睚眦,威风十足。他忍不住蹲下身去,看它把圆滚滚毛茸茸的脑袋凑到朴载赫手掌底下,眯起眼舒服地左右蹭着,不禁稀奇极了。

“这是大君养的白虎?”

“是大君哥哥养的。”高永在和他排排蹲着,像是看过这么多次依旧很稀罕,见崔玄凖一时没明白,又解释道,“就是故去的先世子。”

先世子朴载佑故去于三年前,是慧宗第三子,朴载赫同母所出的长兄。在蓝白旗夺嫡失败后,就过继给中殿,立为世子,背后是勋旧党盘桓在朝中水涨船高的势力,一时如日中天,甚至一度传出慧宗即将退位的谣言。

此番声势,就连崔玄凖这个远在乡野之间的人都有所耳闻。

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先世子赶赴边地的途中被敌国伏兵突击,身死乡野,连同世子嫔和仍在襁褓的元孙都没能活下来。

至此以后勋旧党大败,旧部散尽,朴载赫亦以守孝为名离开汉阳,只身来到星州封地,做了如今这个闲散王爷。

旧时镜花水月一般的风光,一夜间便灰飞烟灭。

空有这州、这虎、这座冷冰冰的玉山,到底是连一个人、一份念想都没能留下。

 

“先世子是忌讳,大君虽然脾气好,但最听不得这个,连施尤哥都不能提起,你平日里说话小心些。”

高永在小声嘱咐他,崔玄凖连忙答应,他才来了大半个月,两人已然相熟,成了好朋友。高永在平日总有些赖皮的坏心眼,不过在这种事情上是不会诓骗于他的。

这个王国以虎为尊,朴氏即为虎,如今白虎懒卧在石林间,好像再没有往日的锐气。

崔玄凖看着多少有些难受,只觉得朴载赫每每跋山来看它,总要立上很久,也难怪他睹物思人。

这么一想,眼神飘到大君身后跟着的孙施尤身上,转而问道:“那哥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个嘛……”高永在眼珠转了转,想了好半天,有些含糊地翻出记忆,嘴上笃定地说。

“好像是大君在路上捡的!”

“啊?你知道我哥是谁吗,路上捡的?”

“就是有一天大君出远门,突然就带回来——”

 

两颗小脑袋刚凑在一块探讨了几句,就觉得光线一暗,眼巴巴地抬头,就瞧见朴载赫和孙施尤正低着头,颇为奇怪地看他们——怎么都有种家里长辈来抓小孩玩泥巴之感。

崔玄凖来了这么多日,从未受过眼色、挨过批评,看朴载赫这阴沉的面色,心想今日就是了,背后议论贵人被抓个正着。

他正欲梗起脖子,却感觉孙施尤一手一个把他们拎了起来。

“干嘛呢,蹲麻了啊?”

朴载赫随和地笑了笑,看上去兴致满满,直接带头往山下走去。

“时候尚早,我们赶春市去。”

 

 

春日里集上总会卖些新鲜货,卖完算数,过期不候,这短短一阵就称春市。

咫阳君平日在山居屋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崔玄凖也少有机会能来市集上转转,见条条巷道,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吆喝叫卖,眼睛都亮了。脚夫牵着驮满货物的驴从面前穿过,他到底年纪尚轻,正想去逛上一番,想起身边还有大君,连忙刹车。

朴载赫今日穿着一身荼白外衫,在日光下泛着浅浅青绿颜色,到底不是缟素了,但依旧十分寡淡,连斗笠上的珠帘都是青白色,背着手慢慢走,看上去像个闲散人家,一点架子都没有。

孙施尤从边上探出头,对崔玄凖挥挥手:“没事,自己去玩儿吧,看上什么就买。”

“要乖些,不像皮猴。”朴载赫颔首附和,果然转头一看,高永在早就跑没影了。

 

崔玄凖领了命,这就上街了。

他的剑穗已旧,又陪高永在日日过招,要换个新的。在摊前正看着,街上终于有人注意到朴载赫,顿时大呼:“哎呦!大君来了!”

“你说大君来了?”

“大君在哪儿!”

此话一出,街上顿时如同炸开了锅,人声如水沸,小贩们七嘴八舌,一下将他们团团围住。

 

 

 

17

 

崔玄凖一回头就看到这幅场景,顿时心中警铃大作,生怕这是民怨沸腾、村民要围殴大君。

他眼神顿时冷厉,拇指一推剑柄,泛着寒光的锋刃就要出鞘——随即被人轻轻按了回去。

“他们没有敌意,你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的高永在耳语,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嘴里还叼着糖饼。

果然街上的人们抓着朴载赫不放,口中说着您好些日子没下山了,又喊快来我家看看扇子吧,怎么都是一副喜庆模样,好像朴载赫能来上一趟不得了,不顾他委婉拒绝,很快就从自家搬出时新的东西送来。

高永在把糖嚼得脆响,又分了崔玄凖一块,就把纸封塞进怀里,掸掸手招呼他跟上。

“干什么去?”

“搬东西!”

 

等他们走完这条街,崔玄凖左手两只鸡鸭、右手文房墨宝、胳膊下面夹着两盒柿饼,肩扛一小缸桑葚酒时,才多少是明白高永在什么用搬这个字了,反正高永在走在他左边,手上的东西只多不少,就连孙施尤都拿了两样。

“钱都给到了吧。”朴载赫拿回自己的钱袋,见孙施尤点头,这才放心。

崔玄凖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见多了一方贵胄装横,与民交恶,致使怨声载道,像星州这样的太平实为少见,忍不住小声问。

“大君怎会和这儿的百姓相处如此融洽?”

“没办法,谁让我们大君来的时候正好碰上星州牧门前闹事,一听才知,这开市的地租竟足足要他们收成的一半!”高永在颇为自豪地应他,“这不即刻责令减免,还在特定日子撤去宵禁,百姓当然爱戴我们大君了。”

这话听在耳中,崔玄凖多少讶异。

他先前只当朴载赫是个不理政事的闲人,甘于安逸,孙施尤叫他自己用眼睛看,此番一见,果然大有改观,便再抓着高永在细究。

 

“还有什么?你再同我说说。”

“还有啊,这勾栏之所……”

他俩凑近了说话,崔玄凖突然觉得肩头一沉,有雨滴落在衣襟上,还带着丝丝甜味。

他还在奇怪这星州雨水,陪朴载赫走在后面的孙施尤先看出不对,原是离了地窖、那酒缸封口的纸糊热化了,里面的桑葚酒正随着动作洒落,连忙喊道。

“玄凖啊!停下,肩上!”

“啊?”

崔玄凖闻言就停,刚要回头,肩膀的湿衣已然搁不住酒坛,往下滑去,他们都没手去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罐子往后倾倒,罐口往后泼出红澄澄的酒液——尽数洒在朴载赫那身白花花的绸缎上。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只有罐子在泥地上摔了个叮当碎,一块碎片飞得远,把坛底剩的那点酒又溅在朴载赫缎面的鞋上。

像是淋了场红色的雨,湿了个透顶。

崔玄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我要掉脑袋了。

 

 

还能有什么比泼贵人一身酒更僭越的呢!脾气再好,老虎也还是老虎啊!

“大君、大君,小人罪该万死!”崔玄凖怎么都想跪下谢罪的,奈何手上都是物什,急得声音都在打颤,“小人……”

随后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就打破了这样凝重的气氛。

“哈哈哈哈!”

孙施尤落在最后面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一笑起来、原本还能憋着的高永在也忍不住了,两人欢快的笑声很快就响彻回山的小道。

“施尤啊。”朴载赫抹了把脸,叹了口气,抬起头的时候纱帽檐还在往下滴水。

“还笑?”

 

“小人不敢!”孙施尤抚掌夸赞,表情颇为欠揍,“只是这酒渍如泼墨作画,画得甚好!真是神来之笔,鬼斧神工——”

“画得很好?”

“甚好,甚……别、别过来!新衣服!”

话还没说完,孙施尤就已经被朝他跑来的大君撵得跳起来往前赶去。

两个人在下午阳光透过树荫投下的光影里追逐,像脱笼撒欢的疯兔,最后还是被朴载赫抓在怀里,给他好好蹭了一身才罢休。

“给你也画一幅。”朴载赫大获全胜,掸掸衣服,满意放手。

留下孙施尤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圣恩浩荡!”

 

高永在带着还在震惊的崔玄凖从他们身边扬长而去,还宽慰道。

“习惯就好。”

 

 

 

18

 

在外头累了一日,回了府上自然要吃些好茶。

水在炉上煮沸,再冲一旁备好的茶叶,滤上一遍,合壶盖焖上片刻,室内已然茶香四溢。孙施尤做完这些,就打开窗门,叫黄昏将近的凉风吹拂进来。

云房启户,山间氤氲,那只漂亮的燕隼就停在栏杆上,灵巧地点动着脑袋,孙施尤将信筒绑在它的腿上,又用手掌轻轻梳理着羽毛,刚要放它离去,忽听见门口有疾步逼近。

“大君,死士传信,采石场有异动。”

高永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孙施尤瞬间蹙起眉头。

他望了一眼里屋,见没有动静,便寻常吩咐着:“去探,速来禀报。”

“是!”

门边静候的人影霎时不见,奔走而去。

 

朴载赫从内室出来时,已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见孙施尤坐着出神,只是出言道。

“茶要温久了。”

他回过神来,这便动起手,沏上一杯,只倒七分,水温正好。朴载赫喝过,孙施尤就挪过来两步,替他整理衣裳。

他们在一块共处一室已然一年有余,这些琐事做起来也极为自然熟稔。那双沏茶的手拉挺衣摆、袖口,又环过腰来,替他系腰间的带子。

“大人不该再瘦了。”胳膊丈量了一下大概,孙施尤就知又少了半寸,他仔细地把带子扣好,再挂上玉饰,声音不响。

朴载赫在看窗外,或是看那只安静的隼,听不出喜怒地应道:“是吗。”

“三年国丧已过,此后便再没有缘由远居此等绝域疏方了,汉阳归期必然将近,要早做准备才好。”

一语才罢,孙施尤忽觉那双垂下的手托住了他的脸颊,他抬头看了一眼,并不言语,只是任由朴载赫用指腹摩挲着脸上薄薄一层软肉——这还是孙施尤在星州安顿下来后才慢慢养出来的。

“我知道。”朴载赫慢慢说着,指尖划过的地方微微发麻,好像刚才沾染桑葚酒那股津津甜味还没褪去,“不用担心。”

随后他朝燕隼吹了个口哨,猛禽即刻展翅高飞,发出清亮的厉啸,掠过山谷和天际,在他的注视下飞向汉阳。

 

 

雀阁倒是没能沐在一片波光灿灿、懒洋洋的晚霞中,云间阴阴沉沉,像是快要落雨。天色黑得快,外头红灯笼正被逐个点亮,很快就要到开门迎客的时候了。

“霜叶姐姐回来了!”

底下小厮连声吆喝,门房寸寸打开,来人停在隐室门前,先要行礼,被坐在屏风后的韩王浩伸手拒下,这才理裙坐在软垫上,低声问候。

“大人。”

写着名录的书页在手上翻过一页,铺开新的一面给镇纸压下,韩王浩拾笔蘸墨,头也不抬:“说说全府。”

“属下在全氏府邸落榻这几日,几乎没怎么和全相元打过照面,他只会在公务不忙时回家待上一两个时辰,多数时间都在指导子嗣功课和武艺,对舞乐、女人毫不感兴趣。”霜叶有些疲乏地取下云鬓中镶着宝珠的重簪,细细说道,“全氏家眷我已都打探过了,连全相元嫡子庶孽在内,对他所行之事全然不知。”

“全相元自从三年前官至义禁府首领判事以后,就常年宿在义禁府,甚少归家,为人正直,从未犯事……”说到这里,霜叶稍作迟疑,就听韩王浩告诫。

“不能掉以轻心,他们都是权欲之中的豺狼,多的是善良皮囊。”

他说此话时,觉自身别无两样,便也忍不住一笑,笔下不停,扬手示意霜叶接着讲下去。

霜叶应声,又言:“全府虽大,但屋企样式老旧,连接市井甚远,应该没有密道或是密室。小女斗胆猜测,大人想找的东西,应该在义禁府内,被全相元贴身保管。”

 

“我猜也是。”

韩王浩举起那本簿子,看墨汁干透,不过短短片刻,全府的情报已然录完。他神色轻松,可义禁府是朝廷重地,想潜入难如登天,靠近全相元更是困难重重。

“大人若是觉得此行困难,可与主人通信,留在汉阳的残党或许能帮上……”

霜叶思量后说道,可话还未尽,就被韩王浩轻声打断了。

“不必。这是我自己的事,同你们大君没有干系。”

 

男人抚平纸页,声音冷漠又疏离。

他分明身在妓房这等红尘俗世之间,却总透着孤身一人的寂寥和冷清,纸醉金迷、丝竹笑语,分毫不染,像是早春冷雨,清白地来,择日也会清白地去。

翅膀扑棱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他们回头看,是燕隼已至,停在立着的金丝鸟架上,用锐利的眼眸睃着两人。

“说谁谁到。”

韩王浩笑了一句,而霜叶看着那只成年的隼,慢慢低下头去恭敬地行了礼数,像是在遥遥拜一位贵人。

 

 

 

19

 

“公子,就要开门了。”

桑花正好进来添茶点灯,为他解下信筒,将信笺送到韩王浩手中。

他借着桑花点起的烛火看那两行小字,写信人的书法也很好,只是同他写字都难以遮掩的锋芒不同,纸上的字遒媚劲健,丰盈、娟小,极为漂亮。

韩王浩边看边问:“对了,今日给金氏的花送去了吗?”

“午时送了,是院子里昨日晚上开的春海棠,择了枝生得端正的。”桑花给他倒茶,也给霜叶递了一杯,想到高兴处,忍不住一展笑颜,“送去的小厮说,金公子啊,一个头两个大,怕是烦得要死。”

“让他接着去,就是送去给他烦的。”

韩王浩不以为意,在火上烧掉那张纸条,笑容多少有些恶劣,看得两个女子都在暗暗摇头,可怜起金福顺来。

桑花笑罢,就要去见客,忽而转过身,沉吟片刻又问道:“就是……咱们院子里的花都用过了,您看明日送些什么?”

 

公子抬起头,隔着屏风的纱面,影子很淡。韩王浩坐在那儿,背脊挺拔,气息内敛,鼻梁的剪影就像一抹山峦。

这颜色恍若画中谪仙,从他第一日来此雀阁,便是如此模样。

通红的灯笼点亮了湖面,烧出半边绮丽的颜色,韩王浩往外看了看,笑眯眯地随手一指。

“路上随便采点便是,狗尾巴草也行!”

 

 

康泫的胳膊捆得很紧,一股散不去的酒气扑面而来,半边肩膀连同背脊很快微微发麻,那双眼睛围着郑志勋直转,就在等这个没落的两班能说出些什么名堂来。

“少爷说的典故,我兄长也曾同我讲过。”郑志勋忖思一番,很快摇头答道,“天下大道,重在礼义二字。”

郑志勋平日里说话声响不大、甚至有些含混,可如今辩起道来,却铿锵有力,一扫往日颓色,气势十足。

“妄图抢夺他人之物,因而作出有违道义的恶行,更有甚者,情愿挥刀相向,付诸杀戮,自此背驰正道,清白不在。”

再看向康泫时,他的眼睛更像是一面澄澈的铜镜,好像能照见人心。

“璧玉本为其主人所有,身怀己物,何罪之有?可见有罪的,是人的贪欲与妄心。”

 

“好一句贪欲妄心!”

康泫听此话,一被激将就上了脾气,不禁冷笑一声:“世人皆非圣贤,七情六欲皆在,谁人不爱钱财、不爱权势、不想出人头地?此璧玉若可呼敕百军、荡平天下,放在庸人手中,即为罪过!”

他越说越疾,直立起身,好似已然预见自己将来万人之上,挥斥方遒。

“得它便可成大事,留名青史,什么清白正道,又有谁来定夺!”

天色渐暗,黑云压城,康泫眼露精光,野心与贪婪暴露无遗。席上早已被这边的动静惊到,一众皆低眉畏首,装作不知。

只有郑志勋不闪不避,开口直言。

“人心自会定夺。”

 

“此道维艰,秉正嫉邪,方为世间忠直。”

他坐得笔挺,就像一枝不会弯下腰的劲竹,目光坚定。

“世道虽恶,若是就此随波东流去,抢夺掳掠,挥刀向无辜之人,还自诩弱肉强食之道,实为不仁又不义。何谈居高位,治世,平天下。”

“砰——”

康泫已然满脸厉色,再听不下去,猛地一拍桌,力道大得出奇,掌下划开两道长长的裂痕,随着一阵瓷器金碗跌落的响声结束,整个筵席上无人敢言。

他笑郑志勋愚蠢、天真,不过是个未曾面世的乡野村人,不知世道凶险、人心如野兽,竟还在秉持这般可笑虚妄的太平正道,可心里那团恼羞的怒火却从嗓子里烧了出来——康泫不得不感到震撼,为郑志勋说这一切时的笃定坦然。

那是一腔滚烫的热血,是少年肝胆,是险恶泥淖里直立的脊梁,好像总有一天会如同利剑一般重重下落,斩尽腐朽与黑暗。

正是这些,他从未有过的抱负与良心。

 

不过须臾,淅淅沥沥的春雨已悄然落下,好似杏花零落。   

郑志勋像是已然看穿了他虚张声势下的撼动,脸上浮出几分浅笑。

“这般浅显道理,还要向我讨教吗。”

 

 

 

20

 

最后好好一顿茶席,康泫不悦,大家不欢而散。

到底是两班嫡子,就算先前科考、弘文馆面试,康泫都没在谁那儿吃过这般亏,脸上无光,拂袖而去。

康家的孽子只能出来打些圆场,等其他公子都陆陆续续走完,还嘱咐郑志勋这几日千万别在他兄长跟前露面,省的迁怒上下,大家不痛快。

郑志勋乐得清净,自然应诺,答的时候还笑着吃完了茶,立起身拂袖同他互相还礼,随后携上家臣,改道往街尾而去。

主仆二人缓缓行在跨街而过的廊桥上,雨幕遮蔽了细碎的人声,洪畅贤见四下无人,立刻面露忧色。

“赫奎少爷说过的,切要藏拙!如此锋芒外露,是否不妥……”

“他哪里是在同我讲经论道说典故,分明是在含沙射影,借璧玉暗指。”

郑志勋闻言一笑,倒像是看透些小伎俩的讥讽:“不答露怯;顺势而答,必露破绽。还不如同他讲些大道理。”

他惯穿暗色,如今行在渐密的夜雨之下,仿佛融入其中,方才的锋芒早已尽数敛去,不见分毫。

“此等闻谤而怒、见誉而喜之人,丢块石头便能激起千层风浪。”

 

经他这么一讲,洪畅贤琢磨一番,这才晓其中深意,连忙赶了上去,跟在郑志勋身后一道下楼梯,不无担忧地叹道:“那这康泫也非等闲之辈,我们现今如入狼窟,这可如何……”

他一句话还未讲罢,忽然被郑志勋伸手拦住。

洪畅贤差点身形不稳,紧抓一旁的扶手,才瞧见楼下小巷里头立着的小厮眼熟得紧,正在同一个凶神恶煞的领头说小话。

“麻烦各位……”

“可雀阁不是开玩笑的地方,年初的时候隔壁街那个卖酒的,背景这般硬都给做掉了……”

那大汉稍作犹豫,抖落不少斗笠上的雨水。

“你说的这个......公子,可别是什么厉害人物吧!”

“自然不是!”小厮连连摆手,恬脸赔笑,“这不,我家大少爷今日心情不佳,还请通融……”

仔细一瞧,原是康泫的贴身随侍,这么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钱,递了过去。

“各位务必做得干净些。”

 

这世上多的是人爱财过命,本就是群莽汉,即刻就拍板答应,接过他递来的画像,带着人离开,随侍也仔细瞧了瞧周围,顺着道在雨里跑了个没影。

立在转角阴影里的两人叫楼梯挡住,愣是没叫这几个做贼心虚的人发觉。

“少、少爷。”洪畅贤胆战心惊地看人走完,心下慌乱,连忙扯扯郑志勋的衣袖,“这说的不会是那位……”

郑志勋并未应声,只是迈步走入雨中。

细密的雨丝洒在斗笠上,泥洼地上积起一滩浅水,靴子一踏,即刻浑浊起来,等出了这条街,他才侧过脸看向洪畅贤。

“我晚上出去一趟。”

 

 

夜间雨势转大,夜深人静,整个汉阳都宿在蒙蒙的水汽中,青草泥土气息扑鼻,潲着凉意和静谧,房顶上却突有异响,稍瞬即逝,未曾惊扰屋内人的好梦。

夜行蒙面之人一身漆黑,足尖轻点瓦片,人已在一丈之外,在屋脊上快速奔走的影子倒像是一只灵巧的猫,又过了几个起落,才在一处寂静的阁楼宇角停下。

他利落地翻身下檐,落在露台上,未发出一点声响。

要等的人还未到,可郑志勋有足够的耐心。为刺客数年,夜色、雨幕和黑暗的角落早已成为最熟悉的归所,他只是抱臂、静静贴在阑柱上,除了偶尔会泛起光的眼眸,几乎隐去了身形。

 

就这样等了一炷香,雀阁后院的街上才有了动静,远远来了七八个强盗模样的人,都散发布衣,脚步很轻,手上拿着麻袋、绳索和小刀,来到矮墙下,为首派两人留守,剩下的以腿、膀为梯,就要搭一人上去。

这套动作十分熟练,可见是惯犯。爬上墙的那厮贼眉鼠眼,一看就极擅查探,他先跃进墙内,就要去开那院门。

郑志勋沉下眉眼,眸光仿若鹰瞵,指尖一顶、暗刃已然出鞘。

可很久都没动静,里头静悄悄的,正当几人疑惑之时,黑夜里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喊,与之同时,院门被人大力推开——

 

那人直接飞了出来,软瘫瘫地跌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柄油纸伞唰的一下在空中旋开,挡住淋下的雨水,门内走出一个穿着一水亮红衫的公子来,垂下的袖中似有寒芒闪过。

韩王浩像是在此久候多时了,看着他们,笑意不深。

“夜闯我雀阁,不知何事?”

 

 

 

21

 

那领头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用余光拼命去瞥那倒在地上水泊中的瘦子,可惜豆大的雨滴总是迷了眼。

他们本想趁深夜将人掳走再杀,若是生得漂亮,便就先凌辱一番。向来做的就是这种勾当,也遇上过会武功、有戒备的,可都是少数,从来没见过妓房公子这般早立门下,专门候着大驾的。

他举棋不定,只能快速打量那个人。

伞是竹骨的,很轻;那水红袍是绸缎面儿的、泛着光,拿伞的指节也白皙纤细,怎么看都是一副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样,何况还这般笑着。

韩王浩总是用这副好皮囊,叫人看不出深浅。

收了钱就得办事,他还想在道上混,而康氏不好惹,更何况自己兄弟已经倒下一个!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可退,为首那人随即从蓑衣里拔出砍刀,大吼一声,就朝韩王浩扑去。

“拿命——”

可一句话还没喊完,声音就戛然而止。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连一旁楼上的郑志勋都直起了身子,因为那是极快的一剑。

韩王浩只是立在那儿,袍袖翻滚之间,寒光一闪而过,凌厉地划开雨幕,伤口中喷出的血顺着落在刀刃上的雨水一并甩落,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光——恍若惊鸿过隙。

首领的身子踉跄地停下,直挺挺地倒在雨地里,砸出巨大的水花,韩王浩斜了斜伞面,将那点飞溅的水滴尽数挡去。

伞面将他的脸颊挡去大半,只露出一张带笑的薄唇,一切归于寂静。

 

随后他动了。

 

就像一只疾速掠过的红雀,所到之处惊起涟漪,羽翅击过河面,水花四溅。

迸射的水珠逐渐染成了火烧般的鲜红,黄澄的油纸伞就如同雨中的枯枝残叶,供鸟雀停歇,不过几个吐息、十招之内,除韩王浩以外,已无人站立。

有一抹血色泼洒在伞面上,很快就被雨水稀释。

惨叫和求饶声尽数被雨声吞没,可令人背脊发凉的血腥味依旧从凉风中传来,连郑志勋都在那一刻不自知地凝神屏息。因为那样的出剑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只能凭借雨的倾斜之势来判断剑刃刺来的方位,连音声都微不可闻。

如若不在雨中,韩王浩便能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或许连郑志勋都没法在他剑下全身而退。

 

街道重新陷入死寂,雨水在石板上不断冲刷着血色,将街边的黄泥翠叶尽数染红。

很快就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出来收拾残局,韩王浩随意拍了拍手,忽见院内抬出一顶精致的矮轿,立刻蹙起眉头,杀意猛然一敛,伸手关上了半开的窗户。

他在轿边弯下腰,声音很轻,温声道。

“姐姐,这么晚了上哪里去?”

“平昌大君唤我前去。”轿子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女声,顿了一会,又不放心地问,“没受伤吧?”

“阿姐放心。”

韩王浩只这么说着,便拍拍轿顶,示意脚夫启程。

 

郑志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意识到不可久留,又悄无声息地翻上屋檐,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幕中。

韩王浩立在伞下,遥望着轿子消失在街角,这才回过头,看向一旁的阁楼。

楼上漆黑一片,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可韩王浩直勾勾地盯着郑志勋方才立着的阑柱,过了许久才浅笑起来,转身走回院中。

血色散尽,人气已销,大雨冲刷着小巷,这一夜好像比往日更寂静,再无声响。

 

 


 
评论(9)
热度(364)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Sein/Powered by LOFTER